更新时间:2024-06-20
傅竹衣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,不做多想拔腿就追。奈何夜色朦胧,这太平桥周围水网密布,一座座桥连接着阡陌民宅,又不是所有人家夜里都点灯,不一会儿就跟丢了。
她一手撑着腰大口喘气,突然鼻孔微微翕张。
一股浓烈的酒味外加酸臭气息隔着几条街外传来,傅竹衣一边闻一边走,终于在酱油坊门外见到了一团黑影。
“总算追上你了……”
卓不群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,指着地上那团。
“这是谁?”
“独眼米虫。”
傅竹衣笑了笑。
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。
————
在卓不群的“协助”下,傅竹衣把人带回了州府衙门。
“来了来了,傅捕头?”
本该带着兄弟巡逻的张二,在见到傅竹衣和跟在她身后的卓不群后脸色一变。
傅竹衣瞄了他身后的桌子一眼,上头摆着骰子,牌九和几串铜钱。
“这是第一回,傅捕头,傅姑娘,我发誓我这是头一次在衙门里赌钱,真的……兄弟们,兄弟们都可以作证。”
张二大声说着,转过头,那几个平日里和他要好的小弟们却是各个低下头,一声不吭。
“张二哥,上午不是说去找这家伙问话么?问了么?”
傅竹衣指着醉成一滩烂泥,匍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老乞丐。
“我找了,就是没找到。真的。”
张二信誓旦旦。
“整个临安城,没有一家酒店会赊账卖酒给这家伙。因为根本要不回来。”
卓不群抖了抖沾染的老乞丐身上的泥垢,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致看着傅竹衣说话。
“他现在醉得这样厉害,只有一种可能——就是他白天去赌了,并且赢了钱。有了现钱才能买酒喝,喝成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傅竹衣走到桌边,拿起筛盅摇了摇。
“张二哥最近问衙门里不少人借钱了吧。你太太没了,女儿也早早出嫁,哪里就能花那么多钱呢?”
张二脸色一变。
“酒店不会让乞丐赊账,但是赌坊却给衙门里的官吏几分薄面……”
傅竹衣一脸惋惜地扔下牌九。
“你上午去了赌坊,本来是想打听米虫下落的。但是进去之后就身不由己了……我听师父说,赌徒是那种哪怕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全部都被砍掉,但是只要听见摇骰子的声音,就跟鬼听到招魂铃的声音一样,爬也要爬到赌桌边的人……你是么?”
“傅捕头,求求你,求求你放过我吧。我保证,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赌了。我家世代为吏,我父亲当年跟着您师父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,您别去周大人那边告发我,求您了。”
张二跪地求饶,傅竹衣轻轻侧过身子。
“赌不赌是你的事情,只是你不该让衙门的其他人有样学样……你的师父是牛大叔,你自己跟他去说吧。”
傅竹衣让人把米虫带到后面刑房,准备亲自问话。
“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
傅竹衣看了眼还站在门口的卓不群。
“今晚不是要去大理寺值夜么?”
卓不群哭笑不得点了点头,转身正准备离开,迎面看到了正匆匆忙忙跑进屋子的卓全。
“大……大哥?”
卓全见到卓不群,那真是小鬼见到了阎王,害怕得说话都不利索了,“你怎么来了?”
他刚在路口和卓不凡分了手,想着回衙门应该就遇不到卓不群了,谁知道居然撞了个正着。
“那么晚了还要查案,真是幸苦。”
卓不群和蔼地笑笑。
“吃公家饭么……大哥你懂的。”
卓全冷汗直流。
“你过来。”
卓不群搂住卓全的肩膀,两人走到院外。
“你告诉我,你二哥的衣服是怎么跑到竹衣身上的?你们一起去了青楼?”
“大,大哥……”
卓全整张脸扭成一团,“我是去查案的。”
“哥哥相信你,我问你二哥呢。”
“明天国子监开始放假,他和同窗去章台街喝花酒……”
二哥,对不住了!小弟不是故意出卖你的。
卓不群拍了拍卓全的后脑勺,迈着流星大步离开。
卓全欲哭无泪地走进后屋,见到张二在地上跪着正感纳闷,接着就看到傅竹衣冷着脸从刑房里走出来。
“抓住谁了?”
他迎上去。
“独眼米虫。”
“问出什么?”
“醉得一塌糊涂,泼冰水都激不醒。”
傅竹衣抬头看天,还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。
距离冬至节只剩下一天时间。
“走,去赌坊。”
这个米虫能去的地方除了酒楼也就只剩赌坊了。这个时间酒楼都打烊了,但赌坊却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。
傅竹衣正准备往外走,发现自己的袖子被牵住了。
“怎么了?”
“衣服。”
卓全指了指她的监生外衣,“查案不能穿这一身。”
————
有这么个成语叫做“酒色财气”,说明喝酒、嫖娼和赌博基本上都是同时发生的,所以经营这些玩意儿的场所也往往扎堆。于是傅竹衣和卓全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章台街附近的积善坊。
名字叫做“积善坊”,一路上却开着三五家赌坊,也不知道这“善”从哪里积出来。
那么多赌坊里,独眼米虫最常去的那家就是德旺庄。
也是张二最常去的。
两个穿着捕快行头的人还没走进赌坊大门,一个眼皮上贴着膏药的男人迎了出来。
“大人,有何贵干?”
嘴里说着“大人”,眼神却半点不客气。
“你是管事的?”
“正是。”
“打听一下独眼米虫的事儿。”
卓全上前。
“那个穷鬼?今天一天一早来过,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,赢了不少。怎么了?”
膏药的两只手插在袖子里,“死了?”
“你很希望他死么?”
卓全冷淡地问。
“这种穷鬼死不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。还有事么?没事就麻烦走远点。我们还要开门做生意呢”
说着转身准备往里走。
“他的本金是什么?”
傅竹衣拦住他的去路,“那家伙身上的棉袍都是洞眼,送到当铺里也没人收。他又不做工,凭着要饭的三瓜两枣,恐怕没资格踏进你这儿的大门吧。”
张二说德旺庄最低的局都不少于十个铜板,独眼米虫要两天的饭都要不来那么多钱。
那家伙刚才喝了两口冷水,把晚上吃的喝得东西都吐出来了。
菜色不错,有鸡有鱼。
兄弟们从他身上搜出剩下的银子,一共二两七钱。这要多大的局才能赢那么多银子?
膏药被问得无话可说,冲后面的小弟点了点头。
“就是这个。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,按照道上的规矩我也不会问。”
傅竹衣看着手中的银锁片,神色复杂。
这是小孩的长命锁片。孩子满月后有钱人家会给孩子的脖子和手腕、脚腕上挂上金锁片,据说可以辟邪。普通人家的孩子就用银的。
独眼米虫那么大把年纪又没有家累自然不会有这种东西。
这个人怂得很,断断不敢作奸犯科,才会行乞,因此也不是偷来抢来的。
傅竹衣摸了摸锁片。花纹质朴,雕工也不甚精细,足银倒是足银。
“只有这个?”
“就这么一个,没多的了。”
膏药一脸晦气地说。
“有没有多的,我们进去搜搜看就晓得了。”
“哎,别啊,哎呦……”
傅竹衣和卓全进了大厅。正赌上瘾的客人们见着来了两个公人都大吃一惊,还有几个脚底抹油沿着墙缝溜了——不用多问,必然是来销赃的小偷。
两人绕过一台台赌桌往后走,最终被人拦了下来。
“傅捕头,这不合规矩。”
膏药赶上来,伸出双手拦住傅竹衣。
“这里有女人来赌么?”
傅竹衣突然问。
“赌坊不是男澡堂,打开门做生意。不管是老是少,是男是女都可以进。哦……不过有一种女人不能进。”
膏药说着,用猥琐的眼神上下打量傅竹衣。
“哪种女人?”
“尼姑啊。‘一见尼姑,逢赌必输’,傅捕头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么?”
“没有。”
卓全听出他话里有话,刚要发飙被傅竹衣一把按住。
“男人属阳,女人属阴。阴阳相调才滋生万物。这做了尼姑的女人,一辈子都孤阴不生,所以特别晦气。我们开赌坊的,讲究的就是一个手气。手气阳了才有进账。我听张……咳,我听人说傅捕头明年就要成亲了吧。这女人成亲之后可就不能到处抛头露面了。不对,女人成亲之前也不能抛头露面。尤其是半夜三更还满大街乱逛的,那能是正经人么?”
“走吧。”
傅竹衣转身。
“不送!”
身后传来膏药得意的笑声。
“师姐,你别听他瞎说。我大哥说了,成亲之后你照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……”
卓全以为傅竹衣生气了,急忙解释道。
“我要是为了这点风凉话就生气,我这两年也不用干了。”
傅竹衣冷笑一声。
这种程度的闲话算得了什么,当年她刚当上捕快的时候听得那才叫一个精彩纷呈,就差没把她和窑姐儿相提并论了。
“你现在回衙门去,帮我把你二哥的衣服再拿出来。我在太平桥下面等你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刚才在赌坊里又闻到那股香粉的味道了。赌坊里空气不流通,所以闻得清楚了些。”
那股冷香里还夹杂着些脂粉味。
所以她判断用香的人是一个女人,一个出入赌坊的女人。
在这个女人随意上街都要被人指指点点的年代里,什么样的女人可以随意出入赌坊也不在意风言风语的呢?
***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