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时间:2024-05-28
江少陵死了。
他死前要去捞水里的太阳。
说那太阳红彤彤圆溜溜,像个大红蜜枣,林溪没出来游湖,他要带回去,给她看。
你瞧瞧,真是个傻子。
把自己傻死的傻子。
他的尸身整整捞了三天才捞上来,捞上来时已经被泡得发白,旁人都不叫我看。我说:「我收过他两担聘,合该看一看,送他最后一程的。」
我看了,旁人说得对,确实不好看,
又丑,又难看。
我问别人说有没有办法让他好看一点。
他们说没办法,除非一把火烧了。
本是开玩笑的说法,挫骨扬灰,谁会这么干?
我听了却觉得很好。
他爱玩,因为是个傻子,家里人管着,身为男儿,却都没怎么出过门。化成灰,许是可以到处去了。
我同负责葬他的人说:「请把我相公化了吧。」
那人愣许久,才反应过来,我话里的「化」,是个什么意思。
这是大不敬,他支支吾吾道,这件事情,要么还是请一下江家掌家的意思。
我点点头,去找公爹。
公爹一直不喜欢他这个儿子,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,却显得老了好几岁。
待说明来意,我那素有「笑面财神」之称的公爹,扬起手,给了我一巴掌,力道之大,几乎把我扇昏。
他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我把嘴里涌出来的血沫子咽下去,忍住痛,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硬气。
「儿媳嫁进江家不过半年,说句托大的话,这半年,或许比父亲二十年来陪相公的日子还多。相公死前念的人是我,或许,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。
「斯人已逝,如何入土,不过做给活人瞧。让相公到处走走看看不好么?家总在这里,他晓得回来的。」
公爹气得直抖,他一指门外,叫我滚出去。
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,退出去前,在他案头留下颗蜜枣。
三日后,江少陵下葬。
最后还是火葬的,公爹没有出席,他不见我了,四井巷的铺子也一并收回去。
入土的是个衣棺,我替江少陵扶棺:
「江少陵,你干吗忘性那么大?
「不是给你说过了,我们的日子马上要开始好过?
「江少陵——冬来水寒,你冷不冷?」
他定是不会回答我的。便是他活着的时候,也不会回答我。
他只会傻乎乎看着我,叫道:「林溪。」
有风拂面,我终于忍不住落泪:
「江少陵,你这个傻子!傻子!傻子!你傻死了!我去庙里给你烧香求来生,下辈子,别做傻子了!要做文状元,过目不忘,聪明绝顶!」
挫骨扬灰,丧礼办得惊世骇俗,京中叫骂声一片。
大抵是说我苛待江少陵。换了他院子里的好丫头,整些乱七八糟的人轻贱他,只管省了银子填进自己的口袋。
也有说,江少陵本是我蓄意害死的,为的是侵占江家大房的财产。毕竟做寡妇,总好过给个傻子做媳妇。
原来一个人的名声还可以这样坏。
最毒的毒妇也不过如此了。
四井巷的铺子没有了,我依着诺,去京郊的白云寺上香。
白云寺外车马如云,我跪在一群香客中间,仰起头,见佛祖慈眉善目,是慈悲模样。
我已经很久没有拜过佛了,当日我小娘病重,我求遍诸天神佛,无一救我。
后来就再也没有拜过。
这一回,为江少陵。
三炷清香燃起,我虔诚叩首。
江少陵,下辈子,投个聪明的胎,别这么苦了。
要是你不幸又是个傻子,那你还来找我。
旁人不管你,我要管的。
求过来生,我想请见苦智大师。
小沙弥说,大师正在待客。
我道无妨,如今我有的是时间等。
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。两个时辰后,门开了,同大师一起走出来一个人,这人我见过。身量修长,冷清俊美,眼眸凌厉,正是当日救我母女的紫宸君。
紫宸君高高在上,寻常不得见。
我走上前,双手搭扣ŢųŤü腰侧,行了极端庄的礼。
旁边候他的亲信见到,奇道:「我们君上竟这般受欢迎。你这女子,追我们君上居然追到白云寺来。佛家重地,岂容你胡来?」
我恍若未闻,双膝一弯,原地直接跪下去。
那亲信吓一跳,忙过来扶我:
「不过说你一句,怎的还跪下了。君上你亲眼所见,属下可没为难她。」
他身边的亲信记不得我了,紫宸君大抵也是如此,可这份恩情我不能忘:
「当日林府我小娘命悬一线,多谢君上出手相救。」
紫宸君居高临下看着我,神情淡淡,少顷,他微抬下颌,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气淡淡:
「举手之劳,不必谢。」
「君上举手之劳,于我却是救命之恩。今日既得见,合该跪谢君上。如今我一身落魄,若有来日,必报此恩。」
说罢,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,方才站起来。
旁边观望许久的苦智大师此刻出声:
「这位女施主,你既然不是来寻凌小友的,候在此处,想必就是在等贫僧。你有何事?」
「我有一惑,想请大师解惑。都言佛渡众生,我已经尽力豁达,不怨天尤人,可为何我的命,还比常人苦些?」
这一年我十五岁,还未出阁就会持刀砍人,名声全坏了,嫁个不通人事的夫君,眼见日子刚过起来,夫君又撒手人寰。前路茫茫,不见出路。
大师道:「佛渡有缘人,许是时候未到。」
我皱眉问:「何时到?有缘人那么多,一辈子那样短,等不到佛来渡我怎么办?若是等不到,岂非不如我自渡?」
大师抚须一笑:「看来女施主已找到自己的佛。」